Hip-Hop 是一个矛盾复杂的混合体,我的道德愧疚感也是
2022 年第 56 届超级碗结束后的一天,一个工作相关的人兴奋地问我:“你看昨天的超级碗表演了吗?狗爷实在太震撼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那个表演,我也知道他大概只认识 Snoop Dogg,并且他知道我喜欢这个文化,想要跟我用这个话题寒暄一下。彼时的我还保留着一个非常敏感总想要质疑一切的愤青劲头,我没有立刻接住他的话题,心里想着,你并不知道 Kendrick Lamar 表演的“Alright”刻意含糊其辞省略了“we hate po-po, wanna kill us dead in the street for sho”, 你也不知道这首歌曾经是 Black Lives Matter 抗议种族歧视运动中的圣歌,你不知道 Colin Kaepernick 曾因为在国歌演奏时单膝下跪以表达对警察暴力和种族歧视的抗议而被 NFL 禁赛至今。我还想说很多,但憋了半天我只能说,我知道你说的那个表演,就还行吧。草草结束了这个我们双方都不是真的很在意的谈话。
那一次中场表演我一直很抵触去看,被迫看到的一些片段也让我内心十分矛盾,加上当时我所处的文化讨论氛围里,比较多对此批评的声音,我跟那些表达不满的人观点一致,Super Bowl 跟春晚一样,包饺子大舞台,在这样以娱乐为导向的场景中出现 “Pro-Black” 的表演实在是太荒诞讽刺了,更何况 NFL 对 Kaepernick 的处罚让我愤愤不平,你怎么能为一个惩罚正义的机构叫好呢?将 BLM 抗议圣歌搬上这个舞台可以抵消掉曾经为了抗议种族歧视而付出的巨大代价和牺牲吗?全民欢呼的声音就这样盖过了体制压迫和权力,还是以 Hip Hop 这一天生带有反抗意味的文化,我怎么能单纯地享受这种狂欢,我做不到。
这样的矛盾和质疑态度是我在文化讨论中时常提醒自己的必要思考维度,尤其一个现象被追捧成文化骄傲或积极能量时,还有那些悄无声息与权力合谋的文化庆祝时刻,这样看来,我大概是一个特别原教旨主义的“hater”,一个非常善于扫兴的满腹牢骚的人,总是以一个道德上纯洁无瑕的标准来衡量文化是否正当的挑事儿的 troll. 我当然明白,这样声称“批判性思考”的行为很容易变成故意唱反调抬杠,但我内心的矛盾是真切的,这样的矛盾和对复杂性的处理我至今无法释然,我无法释怀 Dr.Dre 在代表文化时自动掩盖掉他暴力厌女殴打 Dee Barnes 的事实,我无法释怀 Jay-Z 和 Roc Nation 在 NFL 遭受黑人群体声讨后与后者合作主导 Halftime Show, 我无法释怀社会正义问题那么轻易地就被一场狂欢抹去,还是以文化之名,还有我最无法释怀甚至怀恨在心的,就是 Hip hop 这一自由的有反抗精神的文化在某地成为了一种 patriotic 的笑话和缺乏智识搞抽象的载体。
我无法释怀的事还有很多,某些时刻我在这种压力之下感受到的失望要远大于文化带给我的积极力量和享受,不过这几年我学会了接受这种复杂性,我渐渐接受了这个世界中与我的理想对立的东西,哪怕这种幻灭时常让我感到痛苦,而在消化这些情绪的时候,我仍然清晰地知道我应该坚持我所追求的一切。
说到今年第 59 届超级碗中场表演,Kendrick 也遭受到一部分批评,不过我想先分享一下今天听的 Code Switch 播客这一单集 Hip-hop is ‘fight the power’ but also advertises for the power. 这一集中讲到很多个黑人艺术家和文化被权力利用的真实例子,探讨了文化作为制度和意识形态宣传工具被剥削的问题。其中有几个我曾经并不知道的事件很想记录一下,比如美国政府将 Hip Hop 文化作为外交手段,任命 Toni Blackman 为 Hip Hop Ambassador,义正言辞声称 “changed the course of US cultural diplomacy”,比如 1960s 美国为提升国际形象利用爵士艺术家们以文化交流之名监视干预非洲国家政治(Code Switch 的主持人评价这跟 1970s 中美的“乒乓外交”如出一辙),最令人惊讶的莫过于 Louis Armstrong 于1960 年在刚果的交流演出,现在被普遍认为是 CIA 利用他 as a trojan horse 间接导致了刚果从殖民独立后第一位民主选举首相 Patrice Lumumba 的暗杀。而由此我们还可以联系到更多黑人文化被当作政治宣传工具的例子,最近的就有 Nelly 在 Trump 就职时的演出。
我想在当今的意见环境中讨论艺术家正当与否是一场令人沮丧的辩论,我们必须正视的问题,就是 Hip Hop 的复杂性早已超出了文化本身的批评范围。当这些复杂性呈现在我们面前时,理想与道德上的正义无法成为裁决它的理由,我也无法给出一个答案,我无法做出一个我是否支持它的选择,这些都太表面了。
今年 Kendrick Lamar 在超级碗中场的表演,我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了,我被震撼被感动了。我看到 Samuel L. Jackson 装扮成讽刺的 Uncle Sam 时,我看到 Lamar 与全黑人舞者们跳舞时,我看到 Serena Williams 再一次 Crip Walk 时,我只有抑制不住的狂喜。Hip Hop 确实是从最初的街头派对演变为了新的 global imperialism, 可它仍然还在代表着黑人文化最核心的精神,代表着黑人艺术最有魅力的精华,它可以让世界狂欢,它也可以是反抗的武器,当舞者中的抗议者举起“SUDAN GAZA” 的大旗时,这一艺术形式的复杂性达到了顶点,而这位抗议者被强制带走,被禁止出现在官方影像中,我们似乎又从狂喜回到了这个现实世界的腐败,这一切都太奇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