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关于 Content 和《柏油娃娃》的读书记录
分享一下假期读的两本书。
Content by Kate Eichhorn
知道这本书是之前在读 Antoffication 这篇文章时,作者 Mitch Therieau 写到,现在的音乐已经成为了流通而流通的内容“content”,在这里引用的对“content”的定义就来自于 Kate Eichhorn:
“If music was transfigured into a commodity at the mythic dawn of capitalism, today it has gone through an additional transformation into content, a slippery term that media scholar Kate Eichhorn defines as “something that circulates for the sake of circulation” and accrues more value the more it circulates. ”
这个对 content 的提炼非常吸引我,让我立刻有了打开一条思路的畅通感。因为内容(content)这个词在此时我们生活中无孔不入,它包含的意义也早不再是原来那么朴素,我们动不动就会说内容,但内容究竟意味着什么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任何东西都是内容,我们无法通过传统的类型区分内容的界限,也不知道该如何定义内容和它的意义。而 “something that circulates for the sake of circulation” 这个概括实在很精妙,它说明了独属于我们当下这个环境中“内容”这个词的广泛和含义不明,也指出了内容本质上的特点。
我带着有关内容的很多疑问读完了这本书,还是比较推荐的,虽然作者 Kate Eichhorn 并没有真正解决她在开头提出的问题,也没有深入分析她提到的很多现象的根本原因,一些概念的解释确实是有些陈词滥调,但她在书中的很多案例和相关数据展示都非常有启发性,并且很有趣味,读这本书的过程,也得以让此时身处在这个被内容轰炸的环境中的我们,站在调查者的角度重新审视内容的演变历史,以及我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局面。
我很喜欢第一章 A Brief History of Content in a Digital Era 中的例子——2019 年的 Instagram egg,这张普通地不能再普通的一张鸡蛋图片,还是素材网站上的图,在 Instagram 上发布两个月内就获得了超过五千万赞(我在2024年初又看了一下,现在超过六千万赞了,我关注的人几乎都给这张破图点赞过)。用这张普通的鸡蛋图说明 “content” 是一个非常极端的例子,但没有什么比它更适合说明 content 的本质了。这张鸡蛋图毫无疑问可以叫做content,但是它到底什么呢?它作为内容,突出的不是媒介类型(比如图片、视频、文本……),也不是艺术形式(比如摄影、fine art、文学……),发布它是什么目的呢?它虽然来自一个图片素材库,但它都不是鸡蛋的宣传广告,它就是那么一张普普通通的鸡蛋图像,它没有承载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它也不为了交流,它就是收获了几千万人的点赞,几千万的流量,在当时超过了点赞最高记录的全球网红 Kylie Jenner.
这张破图,这个 content,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流通。我还是想再说一遍,“something that circulates for the sake of circulation”这个对 content 的概括确实太精准了,content (内容)这个词的模糊性和普遍性让我看到它就冒火,而当我不得不使用这个词的时候我都会抓狂,当然了,这不包括当“内容”还是它传统意义的时候。平台上短视频和段子可以叫内容,没有经过核查的假新闻是内容,为了获取关注和流量的营销垃圾也是内容,内容已经逐渐失去了使用的价值,沟通的价值,教育的价值,审美的价值,它现在只是为了流通这一个目的,而这个流通的目的,很多时候是为了获得钱,但它本质上的终点,就像极端例子——Instagram egg 一样,没有任何目的。
第四章 Content Capital 开头的例子也很有趣,是曾经也令我印象深刻的艺术家 Amalia Ulman,从 2014年开始,Ulman 就开始在 instagram上通过发布贴图虚构不同的身份,这系列行为实践令她获得了艺术界以及更大范围内的赞扬。现在我们对于这样的社交网络行为根本不见怪,但十年前这样的举动引起艺术界的热烈讨论绝对是很有标志性的,Ulman 在 2018 年 Artforum 上发布的声明讲到:“There is an expectation now that artists should be online and on social media promoting themselves, but that the promotion shouldn’t be the work per se. It felt like a requirement, especially as a woman, to expose oneself to sell the work in a way.”
Kate Eichhorn 这样评价,“What Ulman’s online performance revealed is that in an age of content, content isn’t just something that is needed to promote your art. Increasingly, content is art or, at least, what has come to stand in for art. ”
在读这本书之前,艺术家 Amalia Ulman 给我的启示仍然是在艺术评论的这个范畴,比如她的虚构身份背后的社会现象,女性身体探索,真实和虚构的交融之类,社交平台只是她创作的一个手段,就像任何技术革新背景下艺术创作方式都有不同一样。但在 Content 书中,“content is art” 是我未曾想到的一个理解角度,Kate Eichhorn 在这部分以 Pierre Bourdieu 的 Culture Capital (文化资本)理论基础延伸,根据 Bourdieu,一个人的文化资本使他更容易参与构建文化生产领域的身份立场(position taking),这里的文化资本包括一个人对文学、艺术、哲学等的知识和经验,但在 content 时代,这样的关系已经变了,position taking has shifted. content 时代的艺术家没有达到掌握文化资本的要求,也可以以艺术家的身份发布 content,让这些东西变成他身为艺术家需要的文化资本,从而继续建构艺术生产领域,culture production 变成了 content production,culture capital 变成了content capital. 通俗简单点来说,就是现在的所谓“内容时代”,文化生产不再取决于创作者的文化修养和资格,以 circulation 为目的的 content 本身就可以是一种艺术。可这种艺术是可以被分类的吗?标准又是什么呢?2014 年我们还没有意识到,它作为 content 对艺术批评的意义,2024 年的我们已经不需要在乎了,这十年间 content 的爆发和各种变形似乎让我们早已接受了它可以作为一种艺术的形式,打开 instagram 几千万个账号都在发布“艺术”贴图,但我们已经不会把这些东西成为艺术品,而是叫做“content”.
这一章还有一个有趣的案例,是 instagram 诗人 (instapoet) Rupi Kaur 的成名史。在社交网络上发布短句子,到自出版个人诗集成为 New York Times 连续上榜畅销书,Kate Eichhorn 指出,这样的“诗人”并非利用 instagram 发布作品,而是把 instagram 当作营销池,这使得他们并不是诗人,而是 “entrepreneurs”.
2019 年,New Republic 宣称 Rupi Kaur “writer of the decade.” As Rumaan Alam explained, “Readers who know about poetry might think Kaur’s work is dumb; those for whom Kaur is their first exposure to the medium think it profound. It doesn’t matter if you believe that title of poet belongs only to the likes of Wallace Stevens or Gwendolyn Brooks. Kaur has seized it for herself.”
这个理由很狡猾,因为在不知不觉中,评价的标准就这样变了,这个标准甚至比 2014 年创作者的 position taking 转变还要狡猾。这让我觉得我们简直生活在一个白痴的时代—— 我从来都不是反对艺术创作,我只是觉得这些转变让垃圾合理成为了我们必须要接受的东西。我只是希望当我说出内容,或content 时,它代表的仍然是有价值的,有想法的,有创作者特质的那些东西,我们可以根据不同的标准,通过不同的视角去理解,去阐释,去与我们自身经验产生交流。
回到开头我提到的,关于现在的音乐已经成为了“content”,你知道我多沮丧了吧,当评价音乐已经不会再依据音乐的标准,当音乐的进步已经无法拓宽批评的广度,我们只能听一种叫 content 的东西,它根本不是音乐,就像我们感受的,看到的,都不是艺术根本的东西了,它只是一种 content,而已。
《柏油娃娃》 Toni Morrison
Toni Morrison 的作品列表中,最有名的是《宠儿》《最蓝的眼睛》,用诗意与激情展示奴隶制的残暴,以及黑人持久的哀痛。有点不同于这一类,《柏油娃娃》显得更加平静,在这里,奴隶制对人能造成什么程度的伤害,既体现在鲁莽强壮但内心永远布满伤痕的黑男人身上,也体现在白人家庭的日常琐碎之中。
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有这么一段,是讲主人公,一个逃亡的黑人 Son 在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女主 Jadine 时,擒住她粗暴地闻着她的气味,Morrison 在这里用一大段令人羞耻的语言描写了两只野狗的交配。在后来的故事发展中,会读到当 Son 独自回顾往事,发疯一样惦记着 Jadine 时,他坦白:
“他盯着与一个女人爱得死去活来的一颗心红色的树,不敢冒险去爱,因为承受不了失去她的痛苦。如果他爱恋着又失去了这个女人,她睡眠中的面容是他所能安全看到的极限,而她醒来的面孔则会把他抛入混乱之中,他就必然会失去这个世界。于是他就让她厌恶她。侮辱和冒犯她。给她足够的理由帮他把他的爱牢牢捆住,并向上帝祈祷锁还够结实。而它像线一般地断了。”
Son 和 Jadine 二人的感情冲突最终体现在不同的历史观,我想 Morrison 并不是要刻意批评某一类,她仍然是想把种族压迫造成的后果在我们并不熟悉的世界爆发出来。
“这次解救进展不利。她觉得她在把他从那些夜晚的女人手中救出来,那些女人为了一己之私想得到他,想让他在摇篮里感到优越,对他百般迁就;她们想让她尽妻子之能而非无所不能,想让她生养子女而非发挥创意,建立事业。他则认为他在从瓦莱里安手中解救她,瓦莱里安代表的是他们,一伙外人,他们在三百年内扼杀了一个有着数百万年历史的世界。从密克罗尼西亚利物浦,从肯塔基到德累斯顿,他们把接触到的一切都毁灭殆尽,其中也包括他们自己的海岸线和自己的森林。即使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创造了一些善良而有人性的东西,他们也要居心叵测地保护起来,不让自己掠夺成性的孩子们染指,更不消说一个外来者了。人们互相拉扯着离开地狱的咽喉——它的顶端。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是它公认或是理应呈现的模样。一个有过去,另一个有将来,每个人都承担着文化的责任,用自己的双手来拯救自己的民族。被妈妈宠坏了的黑种男人,你愿意和我一起成熟吗?传承文化的黑种女人,你传承的是谁的文化?”
最后,我想把这一段分享给每一个读到这里的人:
“在人生的某一点上,世界之美已经足够。你不需要把那种极致的美拍下来,画下来,甚至不需要记住。它已经足够了。没必要保存其记录,你也不需要与他人分享或对他人诉说。当这种事发生时—这种放弃——你放弃是因为你能。世界总会在那里——当你睡觉时,它会在那里;当你醒来时,它还会在那里。所以你能够睡觉,而且有个醒来的理由。
“AT SOME POINT in life the world’s beauty becomes enough. You don’t need to photograph, paint or even remember it. It is enough. No record of it needs to be kept and you don’t need someone to share it with or tell it to. When that happens—that letting go—you let go because you can. The world will always be there—while you sleep it will be there—when you wake it will be there as well. So you can sleep and there is reason to wake. ”